臨時遊記 Travelogue (draft)

直貢天葬場

2001年9月6日, 直貢寺->直貢區->拉薩, 夜宿亞賓館 (Y20/床)

昨晚既已決定要步行到直貢寺, 縱然天上已經烏雲密佈, 但也難把我們起行的熱熾心情淋熄。我們不想掃興, 依舊出發。我和阿龍相量好, 如果走了不到一小時就下雨, 那就返回, 很有一點「聽天由命」的心情。

開始走的時候有點累, 但走了一會, 卻像「撻著左副計」(粵方言: 開順了發動機), 越走越神, 而且一直沒有下雨, 這個時候心想, 再走一晚也絕對不是問題。

似乎走了很久, 看看手錶才知只走了半小時, 我們說, 到直貢寺要走七小時的話, 現在已走了十四分之一, 再多走「十三個圈」便轉完了。藏傳佛教裡有個「轉」的概念, 轉經、轉湖、轉山、轉寺等, 我們現在也像在轉甚麼似的, 我們每轉了一個「圈」(即走了半小時), 便報一報時, 走了多久, 心中有數。

八時多天開始暗, 在晚上行走, 本來有月光引路也不會太暗, 但今晚天上滿滿的都是雲, 甚麼月光也打了回去, 天一黑, 果真黑得看不到路, 我們便打著手電筒, 走著也挺爽。

又走了一會, 阿龍忽然帶點緊張的語氣跟我說: 「後面好似有盞紅色燈啊?」我回頭看, 似乎沒有, 問他有沒有看錯, 阿龍也不大肯定, 於是再走一會, 阿龍忽然壓下聲音, 又再跟我說: 「喂, 後面真係有盞紅燈啊!」我回頭仔細一看, 果然見有一點紅燈, 紅燈小得只有一點, 但我們已經嚇了一跳。

這時我們才知道, 有些東西在跟著我們。

到底是甚麼東西呢? 我心想, 紅燈莫不是狼的眼睛的, 聽說西藏的山頭挺多野獸, 有一盞紅燈, 莫不是獨眼狼? 我和阿龍也很害怕, 但在荒山野實在不知有甚麼可做, 只好邊向前慢慢走, 邊留意聽後面的動靜。我們慢慢的走著, 也不敢跑一步, 怕會「打草驚蛇」, 心中卻也越來越怕。

我們繼續往前走, 只走了一會, 忽然聽後有人小聲交談, 這一下更是害怕, 天黑人靜, 荒山野嶺的走動, 又不帶手電筒, 到底跟了我們多久也不知道, 有何目的更是不明白。阿龍說, 不如躲起來。但我們一直打著手電筒走動, 對方早已知道我們的存在, 要躲起來真是談何容易。

我們沒法子, 便用手電筒往後一照, 叫道: 「扎西德勒!」(藏語: 「吉祥如意」之意, 用作打招呼), 好讓對方知道, 我們已經發現了你們, 千萬不要從後偷襲我們。

心中極度不安, 等了好一會, 終於見到那人了, 一共有二人, 是兩名西藏男子。他們一見我們便笑著說: 「這麼晚, 去哪?」我們說要去直貢寺, 這麼晚很危險。我們說: 「我們一定要明天早上到達, 有點事情要辦……我們是佛教徒。」說是佛教徒, 想著他們真的要打劫的話, 也不會打劫佛教徒吧!

他們果然沒有打劫我們, 其實他們也沒有打算打劫我們, 他們是這裡附近的村民, 晚上趕回家睡覺。他們在差不多全黑的環境下, 沒有手電筒, 卻走得極快速, 還能準確知道哪裡有水潭, 要怎樣避開, 行動的迅速敏捷, 讓我們佩服萬分。不過我們也想, 原來當地人是這樣走七小時, 我們大概要走十小時吧。

走了好一會, 終於到了他們家, 其中一名男子叫我們住在他家, 他說這麼晚趕路不好, 但我們已決定明天要到直貢寺, 還是選擇了繼續上路。

一直走到淩晨十二時多, 越走越累, 忍不住坐下休息, 吃些餅乾, 差點要睡著。之後就是走一會, 休息一會, 吃一會。剛才離開那兩名藏民家的時候, 他們見我們要夜行直貢寺, 便拿起了樹枝在地上的沙泥畫了一幅簡圖, 說我們過了一條大橋後轉左, 之後又轉左轉右等等, 便是直貢寺云云。我們留意著, 走了不到十分鐘便見一條橋, 但這是小橋還是大橋, 卻真難說, 是跟青馬大橋比較, 還是跟麗江的小橋流水比呢? 這條橋只有十多步長。

我們也沒了主意, 過了橋想往左轉, 卻是一條小村子, 一進村內, 狗吠不停, 又不似有路, 我們也不敢多留, 立即走回大路, 沿著車轍走去。一直走去也不見有甚麼分叉路口, 只有一條大直路。

總覺得這樣走是沒錯, 走到晚上三時多, 似乎還未到達, 卻見前面忽然一木欄, 把大路欄住了。我們前無去路, 這時真的很失落, 也不知道應走哪條路, 更重要的是, 根本就沒有別的路可走, 又或是天太黑, 我們錯過了也不知道?

在木欄前有些房子, 大著子的敲門, 想問個清楚。這樣做實在太擾人清夢, 但也沒別的法子。在木欄的另一邊, 滿滿的是狗, 一狗吠, 眾狗一起吠, 這也是我們不敢隨意越欄的原因。

敲了很久也沒人應門, 我們呆在那裡不知應怎麼辦, 已經走了差不多八個多小時, 現在這樣回去又不甘心, 於是我們大著膽子嬈過那木欄, 狗吠得更厲害, 我們慢慢步行, 其中幾頭狗總是跟著我們, 邊跟邊吠, 我們用電筒照著它們, 它們似乎受驚, 往後走回, 之後又回來, 幸而跟了一會就不見了。

走到四時多, 累得要命, 我們便在路旁的一塊草地上睡, 正要睡之際, 卻忽然下起雨, 幸好不算太大, 開了傘子擺放在地, 有小小的擋雨效果, 這樣便睡了。天氣太冷, 實在不能好好的睡, 想起亞賓館那張舒服的床, 真想立即飛回去。不過如果在荒山野忽然有一張雪白的床出現, 也實在不敢睡呢……

就是這樣睡了一個多小時, 精神恢復了點, 仍然有點累, 但還是打起精神的上路, 一直這樣的往前走, 這裡心中卻沒了底, 不知有沒有走錯路。我以前曾經到過直貢寺, 卻是坐車去的, 在車上又睡個不停, 這次實在不能辨路, 走的路都全沒印象, 心中也不知要何時才到, 更重要的是, 也不知能否到達。

再走一會, 太陽開始升天, 聽說天葬在天亮舉行, 真怕遲了, 去到也看不到。急步走了一會, 一直走到八時多, 心想完了, 天已全亮, 天葬已開始, 而且也不知還有多遠才到。一直想找人問路, 但他們卻都未起床似的, 路上一個人影也沒有, 只好又坐下休息, 吃些餅乾, 回頭一看, 卻有一名藏婦, 我衝前去問她直貢寺在哪, 她指著我們的前方, 口中唸了幾句, 也不明白, 但看著她的手指, 終於確定我和阿龍沒有走錯方向, 心中歡喜萬分, 頓時充滿力量, 又起行, 一直走, 走了一會, 幸運終於來到我們的頭上。

這時一輛藍色的貨車經過, 我們絕不放過這個機會, 怕貨車會不停而過, 我們便用身體攔在路中心, 不停的揮手叫「扎西德勒」, 司機停下來, 我們問他是否到直貢寺, 他揮一揮手, 叫我們趕快上車, 不是坐車頭, 車頭已坐了三人, 我們坐在車尾裝貨的地方。

裝貨的地方是開蓬的, 司機見我們爬上去後便立即開車, 貨車一個勁兒的便往前衝啊跑啊。之前坐的像步行速度的拖拉機, 在泥路上走已夠我們受, 如今飛快的貨車在泥路上不單讓我們難受, 更像是危險萬分, 總像是要把我們拋出來似的。

車尾除我們二人, 還有一個白色的布袋, 我們本想爬前去坐在那袋東西上面, 以收一點避震效果, 無奈我們怎樣也爬不到去, 車子太顛, 我們連扶穩也成問題, 更不要說往前移動了。

直貢寺在山上, 上寺就得先上山, 途經一條破爛的山路, 上次坐在中巴裡看著司機狂衝已讓我們心驚膽跳, 今次坐在車尾開放的位置, 更讓人觸目驚心, 唯一使安慰的是, 貨車司機看來也有四、五十歲, 大概開了很多年車, 像他這樣開車, 到現在也死不了, 大概這次也不會出問題。(在拉薩的旅館的留言板上, 經常可以看到一些租車司機的廣告, 他們也會聲明自己「老」——是「經驗豐富」的同義詞。)

就這樣衝了上去, 終於到了直貢寺, 真的要舒一口氣。一問喇嘛, 天葬要十時才開始, 又再鬆一口氣。在寺中就遇見了今井健太郎他們, 他們昨晚已到, 睡了一晚, 今早起來看天葬。

我們下車不久, 只見有幾個人走上我們剛才所乘坐的貨車車尾, 把那個白色布袋搬下來, 我定睛一看, 心想不會吧, 不會是送來天葬的屍體吧? 後來問了司機, 他說: 「是啊!」然後還燦爛的笑了一笑。我心想, 幸而剛才沒有坐上去。

差不多九時半, 我們所有遊客便上天葬場, 天葬場在山頂, 走上去挺吃力, 帶頭的是搬屍體的工人, 在途中見有一塊較平坦、面積又較大的石頭, 真是一個好好的中途休息地點, 但我卻不敢坐, 聽人說這塊石頭是讓搬屍的人把屍體放下來休息的。

終於上到山頂, 中央便是天葬場, 外圍卻有鐵欄圍著, 鐵欄的門鎖著, 我們只好在場外等候, 我這時拿了白花油倒了在衣袖口上, 聽聞天葬很臭。

在外邊等著時, 大家沒事可做, 便聊聊天, 又說說笑, 笑了出來, 想一想又不好意思, 這裡始終是葬禮, 在這種場合似乎不應該笑, 但附近有些藏民也是這樣的說笑, 他們笑, 我們也就繼續說笑。

今天來參觀的遊人共有十多人, 除我們兩個香港外, 今井健太郎他們六個日本人, 還有些美國人, 其中一個美國女人更穿了深紅色的尼姑袍, 她說自己真是一名女尼。

過了一會, 似乎天葬師來了, 眾人便開始進入天葬場。天葬場外圍欄所圍的範圍很大, 但其實進行天葬的地方, 只是一個直徑約四米的圓形場地, 場中鋪滿了石頭。一名小孩拿了一些藏香粉末及牛糞放在場旁的一個烤爐燒﹐味道有點怪﹐濃濃灰灰的煙直噴上天。這些煙似乎是一個訊號﹐山頭上忽然四方八面的飛來一大群神鷹﹐大概有百多頭。那種鷹突然的出現又快速的聚集﹐凝造了一種怪異的氣氛﹐這時天葬司已在磨刀﹐刀光閃閃。

我也不大肯定天葬儀式應在甚麼時候開始﹐只見天葬師忽然拿起刀﹐把放在場邊的布袋上的哈達切斷﹐繼而用刀斬開布袋﹐一個人從袋中跌了出來﹐躺在天葬場旁。看到屍體﹐我們都有點嚇了一跳﹐忍不住輕聲「嘩」了一聲。

屍體放在場邊的﹐要把屍體拖至場中才能進行天葬﹐只見天葬司拿著一個鐵勾﹐一勾﹐勾著屍體的小腿﹐就這樣拖至場中﹐跟燒臘店裡拖豬的情況不謀而合。

天葬正式開始﹐天葬師用剛才的勾﹐又用刀一削﹐大腿骨便露出。天葬是有一定的程序﹐先背後前﹐先下後上。割完後腿肉便割背肉﹐先在背上畫一個「井」字﹐削削削削便起出所有用﹐然後是前腿肉﹐繼而是開腔膛﹐一割﹐腹中腸臟便跌了出來﹐再把手﹐腳﹐身﹐頭分肢﹐這就差不多完成了上集。

場外早已有一大群餓得發瘋的神鷹﹐有時神鷹想突圍偷吃﹐卻有些工作人員拿著繩子揮動不停﹐神鷹只好靜待﹐靜待天葬司的訊號。

天葬師下了一個訊號﹐負責攔截神鷹的工作人員便離開﹐神鷹以飛快的速度搶食﹐吃得極快﹐而且也搶得狼。我們在場外看著時﹐總害怕那些搶食搶得發了瘋的神鷹會越界﹐跑到我們跟前﹐又或是把人肉彈到我們身上(後來我認識了一名叫小肥的香港人﹐他看天葬後發現揹包上多了一攤血漬。)

由於手掌上的肉較薄﹐神鷹吃不到﹐於是只餘下一條有手掌肉的手骨揮來揮去﹐仔細一看﹐手指上還有一隻戒指。另一邊又見一些神鷹在啄食頭髓腦漿。最初看到時有點怕﹐之後似乎習慣了﹐我們看時也再沒有甚麼驚嚇反應。

吃飽了肉﹐只餘下骨頭﹐天葬司又再出場了。今天一共有兩條屍體﹐有三名天葬司出場﹐有一名老者及兩名較年青的。他們的裝束都大同小異﹐在身前都掛了一條白色(但染得粉紅)的圍裙﹐真的像是「方太與你」在教做菜一樣。

天葬司把餘下的骨頭混了些糌粑﹐糌粑是一種由青稞造成的白色粉末﹐像麵粉一樣﹐是藏族的主要糧食之一。這些混了糌粑的骨頭被鎚敲碎﹐敲擊時的衝力把骨頭四處飛彈﹐忽然有一小塊骨頭飛到我們面前﹐嚇得我們連連退後。

糌粑混合骨頭﹐變成一團粉紅色的肉泥﹐但這似乎不太受歡迎﹐神鷹們吃得很慢﹐也沒有剛才的搶食情況了。

我四處找看死者的親人﹐想看看他們的反應﹐但送我們上山的貨車司機說﹐親人沒有來﹐怕死者對生人有留戀﹐不能升天云云, 神鷹就是要把他們送上天的使者了。至於圍觀的那些藏人, 其實只是附近一條村的村民, 他們窮得很, 來看天葬就可以分到死者的衣服。

以前聽說人的身體是一個軀縠﹐又有人剎有介事的做出分析﹐說人體所含的脂肪可以做成六塊肥皂﹐所有石灰質可以消毒一個雞籠﹐磷質可作220支火柴﹐鐵質足夠造一支釘﹐硫磺可以殺死一條狗身上的菌﹐氫氣足夠造成火藥﹐在天空放一砲﹐還有一杯糖和鹽......看完天葬﹐確實讓人覺得﹐其實人死後的身體確實不是甚麼東西, 就這樣, 一個人永遠消失了。不單靈魂, 連肉體, 一點紀念的東西, 也蒸發了。

有些人說天葬不文明, 但想到西藏特殊的地理環境, 又覺得用天葬來處理屍體, 既環保, 也大方, 在死後作一生最後一次的布施。

天葬完了﹐我們也要回去拉薩﹐剛才送我們上直貢寺的司機也是回去拉薩﹐ 他說可以帶我們回去﹐但要付一點錢﹐我們不知應付多少﹐從直貢寺隔天有公車回拉薩﹐要Y30﹐司機說我們每人只用付Y5便行﹐實在很便宜。

這次我和阿龍仍舊坐在車後﹐司機說他帶了四個人上來﹐現在帶三個人下山(不計算我們和其他乘客﹐只計算他的伙伴)﹐我問他為何要這樣﹐他說一向都是這樣﹐連自己也不太明白。

這次回拉薩市的車程﹐同行的還有很多其他西藏人﹐他們都帶著一袋二袋的上車﹐袋中的不再是死屍了﹐而只是些穀物﹐他們讓我和阿龍坐上去﹐舒服很多。

下車時我發覺﹐原來只有我們二人要付錢﹐其他藏民都是免費的﹐我問司機為甚麼﹐他說: 「當然啦﹐他們是本地人﹐死了也沒所謂﹔你們是外地人﹐死了我們要賠錢的﹗」但只用付Y5﹐也就算了。

其實在亞賓館一樓的廁所旁邊(是在後樓梯附近的廁所)貼了一張告示﹐是1994年6月17日發出的﹐已經是七年前的事﹐發出的有關機構是拉薩市公安局外國人出入境管理處﹐拉薩市城關區旅遊局及拉薩市外事旅遊局﹐告示上用中文寫著: 「為尊重少數民族風俗習慣﹐嚴禁外國人前往天葬場參觀﹐拍照。如有違反者﹐將按有關規定嚴肅處理。」

大概是因為紙上只有中文﹐所有外國人都看不懂﹐也就去到看天葬也沒有受到甚麼「嚴肅處理」吧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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