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百美元




2005年3月16日,芽莊→Ðại Lãnh,100.09公里,住在國路火車旁的一家小旅館(八萬盾一房間,不連衛生間,老闆愛拍打自行車問這問那,晨早小妹還喜歡唱卡拉OK。)

在芽莊休息了幾天又出發,昨夜睡得晚,今早起得遲,九時多才出發。我沿著一C國路,轉轉折折又返回一A國路,後來才發覺走了一個小迴環,多踏了十三公里路。路上有一名阿姑騎著摩托跟著我,說要聊天。她聲音較其他越南人更尖,吱吱聲像小鳥叫,聽到已覺得不舒服,不好意思叫她先行一步,我又心急想快點到達目的地,不想假裝停留,只好一直讓她陪伴在側。

<圖> 國路一A沿海而建,大部份時間均可看到海景,據不太確定的傳聞,這是墨魚基圍。

她說:「我在前面五公里的小學做行政工作(啊,要跟她多走五公里啊!),學過英文啊,但交接不多,也不太明白,你懂英文嗎?哦,因為侄兒(指我)跟外國人接觸很多,所以懂英文啊?咱們越南人就少有這些機會啊。」然後又說一大堆人生道理,世間常事,換一句話就是沒意義的話。她看我只作敷衍微笑,就自顧自地哈一聲笑問:「是不是累了?」好像是問我是否踏車累,我唔一聲,意思是說話累,以為她不明白,不久她居然問:「是不是說話悶了!」啊,她終於明白!真是難得,卻仍說:「侄兒是中國人,可以經常去旅遊,很有錢啊,可以去全世界,你打算踏自行車去全世界啊?很巧手啊!咱們越南的青年就不會啊,缺堅忍,不像侄兒般巧手。侄兒要去哪啊?」我儘量不挑起她的激情,用極平淡語氣說:「順化。」她卻用了接近三分鐘,想出以下一番話:「噢,去順化啊,那麼你先得去緩和,富安省啊;歸仁,平定省啊;廣義、廣南三岐,會安,峴港,這就到達順化了。」我幾乎已再聽不到她的說話,讓她的話在我身周流過,嗡嗡作響,我開始感到一份特別體驗,好像進入了一個完全不同的異道空間,怎麼她的話會像自行車沒上機油般吱吱吱吱而已?

她又問:「侄兒從哪出發啊?」我說曼谷,她不知道!我終於找到她的弱點,語帶誇張地說:「泰國,知道嗎?」她說知道。我問:「泰國的首都是甚麼城市?」不知道。「是曼谷啊!你沒聽過啊?」她又發表一番言論:「唉,越南的婦女,整天呆在家,不知道外邊世界啊!」她卻肯定知道還珠格格是誰人。

一出發就給她弄得頭眩,終於把她送至學校,道別時只覺鬆一口氣。繼續上路,卻開始誇過大小不一的山口,天氣炎熱,遠處更可以看到空氣被熱力折射時所產生的浮影。

到達今天目的地Ðại Lãnh時已天黑,先找了旅館,老闆看著我的自行車,顯得好奇又高興,不停敲打我車上繫著的小行李問:「這是甚麼?這是甚麼?」他是用一種既討厭又像開玩笑的語氣提問,我也像說笑般跟他說:「為甚麼阿叔你這麼多嘴呀?」他只覺得好笑吧,我卻覺得他讓人不舒服。

走到旅館對面的一家餐館吃飯,我已經又餓又累,只想靜靜呆在那裡,獨自一人吃飯和看書,卻惹來一大班人看熱鬧,而且又不停觸碰我的自行車。我把自行車搬進餐廳,小孩也就衝入餐廳,像蒼蠅和西瓜的關係,怎樣趕也趕不走。

我大叫一聲:「你!不要碰!沒禮貌!」小孩卻像玩遊戲般,走過來叫一聲sorry,又伸手碰一碰自行車;再說一聲sorry,又再碰一碰,像是玩歡樂天地式機動遊戲般,多碰可以加分換毛公仔。我叫老闆娘過來,她大喝一聲,小孩便嚇得站在遠處看熱鬧。老闆娘紅姑這時又伸手按按我的座墊說:「這個真特別。」

這家餐館的位置正好在國路旁,門前放了一張小紅膠椅,一名小妹站在道旁,每當有大貨車經過,她都揮手示意並大叫:「吃飯啊!吃飯啊!」整天實在太悶,她沒有放過這個特別的機會,當所有人都走開了,她還是在我的桌子前徘徊走動,問道:「你從哪裡出發啊?」「你是哪裡的人啊?」「你累不累啊?」她左眼的瞳孔泛著一層灰白,大概是先天白內障,被公路上的汽車吹得披頭散髮,穿著一件灰藍的破爛牛仔上衣,看起來很憔悴。

我被那些重覆又重覆的提問惹得心煩氣燥,我再重覆:「踏了一天車,現在很累,只想自己一個人坐這裡看書,不想跟誰聊天。」她帶著一份小學生對老師的尊重,不停點頭說:「可以,可以!」我繼續享受這份來得不易的安寧,正要繼續看書之際,小妹放低聲音,跟另一名小工說:「阿哥看的書是漢字嗎?」「不是啊,是越文啊!」然後就走過來從我手上翻著書本說:「好像是英文啊!」

我刻意誇張地大叫一聲:「我現在只想看書!」

小妹嚇得衝回自己岡位(即國路旁的小紅椅),不敢再妨礙我。我從眼角看到她不時回頭張望,可能想知道我是否生氣。然後又獨自站在路旁等貨車經過,孤伶伶一個人誇張地揮動右手,聲嘶力竭大叫:「吃飯啊!吃飯啊!」

我忽然覺得有點內疚,是不是剛才說「要看書」時語氣太誇張呢?我拿著照片和地圖,走去給小妹看,我跟她說:「阿哥有些照片和地圖可以給你看,現在只可以給你看,不可以聊天,吃完飯才聊,好嗎?」小妹像是鬆一口氣,不停點頭,重覆地說是。我正要回去吃飯時,她拉一拉我衣袖說:「阿哥啊,剛才對不起啊!」我又故作誇張地說:「不是啊!不是小妹的錯!是阿哥踏了一天車,太累了,想自己一個人看書!」

這一刻我才得到真正安寧,在越南絕不是簡單事。小妹看了一會照片,拿過去給老闆娘看,經過我的桌子前,忽然用丈夫偷情後回家的步伐,刻意地吊起腳尖慢慢走過,我只詐作看不見,心裡卻覺得奇怪又好笑。

飯後不久,眾人見我終於把書放下,老闆娘紅姑便走過來問我相同的指定問題(很悶,不再重覆)。忽然小妹要提問一句,紅姑立即用鄙夷的面口發出「伊」一聲,用手一擺,像趕螥蠅般把小妹掃在一旁。小妹尷尬站著,臉上硬裝一個微笑,那種微笑像是病人臥病在床時擠出來的表情,像是要說紅姑對我很好啊,大家不要擔心。紅姑轉頭看我,又再用友善和藹的語氣問我這問我那。我故意問:「小妹每天在這裡工作一整天,紅姑給她多少錢啊?」小妹正要回答,紅姑搶著說:「三百啊,三百美金!」我笑說:「騙人!」紅姑說:「沒騙人啊!就是三百美金!」然後轉頭問小妹:「蓮,你說,我給你多少錢?」蓮妹看一看老闆娘,又看一看我,便說:「對啊,就是三百美金!」(我估計其實只有三百千越盾,即HK$150。)

紅姑問我拿了香港的地址和電話,說以後有機會過去香港,要我帶她去玩。臨回去睡覺前,她說:「侄兒明早過來吃早飯,我弄一碗特別墨魚粉給你!」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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